那年不顾及家庭条件,毅然决定去国外留学的时候,我总是默默地告诉自己:即便未能完成学业,有了这样一段经历,在孙辈面前吹一吹牛,那也是有意义的。
未曾想,那些经历成了一个个故事,对我有了一些特殊的意义。这些年过去,积攒的故事越来越多。这些故事像一颗颗星星,布满了我的静谧的夜空,指引着我人生的方向。
苦难
安东是新来的卫生打扫员,我转到电子产品销售部以后他是来接替我工作的。
安东帅气的很,年龄比我大一点,只是看上去略有一点稚气未脱,有一点贾斯丁·比伯年轻时的神韵。他剪着短发,左右耳朵上各有一个拇指大的耳环,按中国人的标准来看痞里痞气的,但他脸上总是笑容和阳光,和 “痞里痞气” 这个词丝毫没有关系。
他很好学,总是来我们部门问东问西的,希望也有一天能像我一样从打扫员到销售部的 “飞跃”。我们年纪相仿,就很快熟络起来,不时讲一些店里的事情,偶尔我也教教他关于电子产品的事情。
那时我生活很紧张,生活的费用都要从工作收入里出。有时候感觉车贷、房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上班的时候总是尽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顾客,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到在店里的麦当劳请店员现炸一些麦乐鸡块,找个角落,把四五种蘸料挨个打开,妄图用丰富多彩的鸡块口味对抗生活的艰辛。安东这时来了,正好也是休息时间,我们便和往日一样聊一些有的没的。
不知怎么得聊起生活辛苦,我便和他大倒苦水,讲那时我如何家庭之间有矛盾和冲突,独自一人在美国求生活求学业云云,好像我是天底下最惨的孩子。
听罢,安东沉默了一会儿,和我半开玩笑地讲:“我感觉我也挺惨的,不过我想我们惨得有点不太一样”。接着,安东和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母从小虐待他,他身上的纹身遮盖了一些,但他指出来以后任然能看得十分清楚。到了可以打工的年纪,他就离开了父母独自居住,辗转多地。艰难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离开了父母就给他有任何的喘息:没有学历,只有做最简单又不稳定的工作,时常因为公司不再需要工而被辞退;轻信朋友,让朋友拿走了贷款买的车却不付贷款,身上背了许多债务;每天要从山里通勤到店里上班,即便是开车也路途遥远。他坦诚地说,他也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只是每天都在努力地过下去罢了。
听完他的故事,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呆在那里。我感到十分之羞愧,之前在他面前讲起自己的苦难感觉好像是在炫耀似的:相比之下我那哪是苦难,自己选择的路罢了,而他却没有多少自己选择的空间。
要苛责他愚蠢,那是很容易的:没有学历,轻信朋友,自然会落得这个下场。可我实在是苛责不起来,我不能想象自己如果是他,自己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我真的太幸运了,不管是我以前曾经的到过的帮助,我的家庭,国外学习的机会,还是当时的那份工作,我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如果安东有个可以依靠的长辈,给他指导,也许他就不会走那么多的弯路,当时的生活也不会那么的困难。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想。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比你的生活更加困苦,不管是在洛杉矶、东京、还是北京,而他们还在坚持着,生活总得要继续。
没多久,安东的女友来找他,安东脸上的笑容那天好像没停下来过。他指了指他女朋友的肚子,我一时没明白,问他怎么了。他笑着说,他要当爸爸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女朋友隆起的肚子,和她脸上的期待的笑容。
来自中国的我总是很容易地想要去骂他: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理清,怎么就能这样不负责任地把一个新的生命带来这个世界上?可她们眼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让我实在是难以开口:假如是我,我能放弃这样意外得来的宝宝吗?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我要如何面对曾经面临这样抉择的妈妈?
当下,我只为她们高兴。也默默为她们祈祷,愿天主指引她们的道路,尽早从困苦的生活中走出来。
后来,安东辞职了,因为离家实在太远,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作别前,我拥抱了他,祝他未来一切都好。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知道我会记住他。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教会了我不要高估自己的苦难,也要好好地感激自己已经拥有的。
父子
电子游戏区总是时不时会有家长来买游戏,游戏文化在美国很盛行,毕竟 1972 年美国就有了雅达利游戏公司,如今很多人家里三代人会一块儿玩。
这天游戏区来了一对非裔父子,这倒并不多见。不是说店里来购物的非裔少,我听店里的同事说他们以前和著名饶舌歌手史努比狗狗(Snoop Dogg)合过影,那时他是店里的常客。只是非裔美国人印象里总是更多买生活用品,电子产品里也是以 “必须” 的电视、手机占多数,游戏这样的非 “必须” 文化品总是白人买得多一些。
这对父子穿着体面、朴素,看得出家境一般,但是是有文化的家庭。毕竟店里见得多瘾君子了,礼貌的客人总是让人心生好感。
那父亲走向我,说希望给他儿子选一款游戏,奖励他努力学习取得的好成绩。
我带着他们走到游戏柜台前,用磁吸钥匙打开玻璃柜门,给他们讲解当时最火热的游戏有哪些。记得那是新出的马里奥游戏销售非常火热的时候,同期还有口袋妖怪和怪物猎人的新作,不管哪一款都可以让这个小家伙好好地玩上一阵了。
我让小男孩慢慢挑选,去旁边整理货架去了——零售行业,我总是注意要让客人有足够的时间做选择,无论是小顾客还是成年顾客。
小男孩挑了一会儿,从货柜下方拿出了一款游戏,和爸爸说就要这个了。
“你确定吗儿子?不用担心要花多少钱,我答应了给你买你喜欢的游戏,没关系的。”
“是的爸爸,我就要这个了。”
我准备为他们结帐,接过游戏,便立即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那是一款不知名的游戏,趣味性显然是比不上我给他们介绍的优秀作品了,但价格也便宜了一半。小男孩的爸爸显然是不懂游戏的,我作为游戏爱好者实在是明白马里奥、口袋妖怪这样的游戏的魅力,这样不知名的游戏是比不上了。
但他爸爸看得出价格的差别,也自然懂得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他再次严肃地说,“儿子,我答应了你,我会给你买你喜欢的游戏,别担心花钱。你确定不要安迪刚刚推荐的游戏吗?”
“是的爸爸,我喜欢这个,就买它吧!”
“好的,安迪,那就是他了。”
孩子父亲充满爱的眼神里,我好像看出了他有多么对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仿佛生活的困难都不算什么。能为自己的孩子买到想要的东西,这是一种特别的成就。
我熟练地为他们结了帐,微笑着把游戏递给孩子,目送着他拉着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出店门。
我比这个孩子年长许多,但我是一个好儿子吗?
我这样问自己。
我比这位父亲年轻许多,但我能成为这样的父亲吗?
我这样问自己。
刻板印象
阿根廷的华人很少,所以我走到哪我都会和朋友开玩笑说那条路上唯一一个华人就是我了,不怕找不到我。所以戴维的出现让我有点沮丧,让我准备好的华人梗派不上用场。
戴维是洛杉矶人,长住旧金山。说是长住,也快一年多没回美国了,我们都想着这家伙肯定是做咨询工作赚了很多钱,才在旧金山长租了一个地方只是存放东西罢了。他也大方承认,这几年都在全世界各地玩,都没有在工作的,引得我好是羡慕。
戴维典型中国南方人的长相,虽然长住旧金山,衣着却一副广州本地的人风味,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以至于时有衣着焦虑的我和他同行总能莫名生出些自信。
戴维的普通话异常的好,作为一个美国生的华裔其实并不多见。他讲他小时候被妈妈逼着去上周末普通话课,班里都是那种被爸妈逼来的华裔小孩。好在他虽然抗拒,倒也勤勉。如今回想起来,非常感谢妈妈逼着他学普通话,虽然字不太会认,但是和我普通话交流是没问题了。
吃饭时,他讲起他和他好朋友的事情来。他讲,有一天他的好朋友交了新男友,他见到了。回过头来,他就对他好朋友说:“这家伙不行。”
“戴维,你到底是不是美国人,我怎么感觉我比你还美国人,我从来都不会这样评判别人的!” 我一边用手捂着眼睛,一边笑着说。
“这不怪我,那家伙帽子带得特别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戴维一边讲,一边露出自信的神情,“而且最后她们分手了,我判断是对的。”
“好吧戴维,你是比我更传统的中国人,我算是明白了。” 我无奈地说。
我们又聊起找女朋友的事情,我说,“我英语还可以了,所以我也不是很介意我另一半是哪里人,只要能用英语沟通就好。”
戴维一脸 “这样不行” 的表情,说:“我要找肯定找一个华裔姑娘。我和你讲不行的,你看,你要是找一个白人姑娘,她在各个文化方面好像就 ‘升级’ 了一样。首先是饮食吧,我们中华文化有各种各样的餐饮,那找一个白人姑娘我能得到什么呢?苹果派?得了吧。”
“苹果派怎么了,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也太种族歧视了。” 我一边笑着,一边为自己的开放性辩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华裔也是可以歧视白人文化的,说的还有理有据,令人叹服,一块儿吃饭的拉丁裔美国姑娘也笑得不行。
“我有时在想,和西方人比起来,我好像没有那么思想开放;但和中国的环境比起来,我好像又开放得太多。我时常感觉自己好像总是在东西文化之间,像是一只刚学会迁徙的鸟,在路途的中间徘徊,不知道家在何方。” 我带着一点点惆怅,开着玩笑,“所以我为什么我喜欢美国,在美国没人管你那破事,像戴维这么传统的华裔也过得挺好。”
“那是的,美国就是这样。你知道美国是没有官方语言的吗?大家以为都是英语,其实美国没有规定。” 来自纽约的姑娘附和到。我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的样子,但回想起以前在加州考驾照是有中文考卷的,似乎确实是的。
那餐饭后没多久,戴维就动身继续他的旅程了,我们约好在桂林见面,他说等中国重新边放开边境就来,也说如果我去旧金山的时候欢迎去找他。戴维终究还是美国人,很容易和人熟络起来,也很真诚地邀请我。
遇到戴维让我又开始思考,哪里才是我的归宿,而我又要去向何方。
也许戴维也是一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