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姑娘应当被推着进入婚姻,推着成为母亲。
一
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真正有机会拒绝做一个母亲。
每当我问起我出生的故事,我的妈妈总会说起我的到来如何让整个家庭感到欣喜,如何让病床上的爷爷精神焕发很快好了起来,如何如何作为爷爷奶奶独子的独子,在计划生育的时代给家族带来延续香火的希望。
然而在这些叙事里,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妈妈的想法。
二十五岁那年,就和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正值二十五岁的姑娘们一样,她聪明,有朝气,好像这个世界有无限多的可能。
她还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母亲。
她成为了我的母亲。
二
与我单身年轻男子的标签印象相反,我非常非常喜欢孩子。
喜欢孩子的同辈总感觉是很少的,偶尔朋友们谈起时,听到的大多数都是 “不喜欢孩子”、“熊孩子不行” 云云,比较没那么反感的,也只是 ”没什么感觉“ 罢了。
如果没有真的很想要孩子、很喜欢孩子,那为什么要生孩子呢?生孩子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三
我的母亲不完美,但是她是完美的母亲。
我们偶尔聊起以前的事,用现在的年纪去体会她当时做母亲的心情时,我已然能更明白她的踟蹰,她的选择,她的牺牲。如若不是她,我也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我想我是令她自豪的儿子,我做到了她年轻时憧憬却没机会做到的,我想这能为她带来喜悦和满足。
但,在对我至爱的母亲的赞美与歌颂之下,我并不知道,假如没有我,她是否有机会过上如她憧憬一般的生活?
即便我知道,我作为她的儿子的自由生活让她感到幸福和快乐,但她从未真正有机会选择不成为母亲而去探索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这对她难道是公平的吗?
我是她的儿子,我有权利为她诘问这个世界。
四
作为一个男性,我发现想要把一个姑娘推入婚姻,再进一步推入母亲的角色实在是太容易了一点。
甚至不需要这个姑娘爱得有多死心塌地,只要这个姑娘不是坚决反对就可以了。
她的父母会一次又一次地劝她,是时候了,她因而会觉得也许真的是时候了;她那些单身的朋友会一次又一次地羡慕她所拥有的幸福,她因而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男朋友的父母也会一番又一番地保证,以后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有了孩子,岳父岳母会随时待命照顾,她因而会觉得结婚也不过如此。
作为一个男性,如果我希望要有婚姻和孩子,只需要坐在旁边,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说,这个世界就会给我想要的。
没有人关心这个姑娘的想法:只要不是坚决反对,那么其它的态度就是默认同意。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社会对她所规训的,她会慢慢地接受,成为了自己的一部份。
五
我小时候总是有很多很多问题。
为什么妈妈爸爸结婚的日子在我出生之后?为什么我在奶奶爷爷家长大?为什么妈妈会哭着从家里跑出去?为什么我又和妈爸住一起了?为什么总是妈妈送我上下学?
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对这些问题有了答案。而在答案里,我看到一位典型小城姑娘的生活轨迹:她选择生下孩子,她选择进入婚姻,在我青春时期牺她又选择牲事业发展把我带在身边,她选择努力成为一个好母亲。
但这并不都是真正的 “选择”:如果 “选择” 不提供可供替代的、相似收益的、不被苛责的选项,那么所谓 “选择” 只不过是社会期望的一部份,并且把它美化成 “选择”。
如果她没有努力成为一个好母亲,她只会被评判没有母爱;如果她没有在我青春时期把我带在身边,她只会被苛责不负责任;如果她没有结婚,她只会被评价玩心太重;如果她没有生下我,她只会被唾弃为狠心的女人。
她没得选,或者说她选择了,一条不被家庭、社会所弃绝的道路。
小城姑娘的故事,仍然在我们身边发生,每分每秒。
六
爸爸去哪了?
每次在医院我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在医院里照顾孩子的,几乎都是妈妈,要不就是奶奶爷爷,以至于每次看到在照顾孩子的爸爸都想要冲动得给他安上一个 “模范爸爸” 的名号。但是仔细想想,他只是做到了他应做的,只是这样就给他如此高的评价,那岂不是把无数默默无闻的母亲的付出放在极低的位置上?
他只是做到了他应该做到的,仅此而已。
七
妈妈忘记带房门钥匙了,我们只能坐在车里等爸爸回家。
那是我学生时代印象最深刻的几个和妈妈在一起的场景之一。楼下能收到家里的 Wi-Fi 信号,但妈妈没有因为能上得了网就置我不顾,总是在关注着我。她拿起了英语书带着我练习了一会儿英语,聊了聊学习,聊了聊作业,聊了聊学校喜欢的姑娘。我们一起唱了一会儿曾轶可的狮子座,故意用绵羊音唱来玩闹。
我用两只手挤妈妈的脸颊,嘴唇被挤得噘了起来,妈妈配合着发出奇怪的声音,可爱极了。
我的妈妈是一个可爱又美丽的姑娘,生我之前是,生我之后依然是。她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耐心,以及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个充满爱的夜晚,以及无数个与她一同度过的瞬间,塑造了今天的我。
八
思考得越多,越是小心翼翼,不愿意轻易委身进入爱情与婚姻。这是一种祝福还是诅咒?
我想这是一个 “包袱(burden)”: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
那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你终究会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 无数历经生活曲折的 “先知” 总是在我们耳边喃喃低语,仿佛我们的选择毫无意义,殊途必然同归。
我不同意。
我的父亲除了一次颇为自责的失手,从没有打过我,因为他在小时被他的父亲揍的时候便已下定决心,成为一个不打孩子的父亲;而我也早已下定属于我这一代的决心。
家庭,乃至于社会观念的改变,往往要靠一代又一代人那微小的坚持和努力,去尝试去做对的事情,一次又一次要面对让你放弃的诱惑。意义,当然是因为那应许之地价值要远远高于当下的痛苦与孤独。
也许,我们这一代微小的坚持和努力,能像在黑夜里微弱的星光。当我们的下一代抬头仰望时,她们也会有勇气去如同我们一样努力地散布那一点点的星光。
即便只是为了那一点点的可能,那便是有意义的。